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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村六日談(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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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村六日談(十二)

一踏上地面,咻呼的寒風便席卷而來,將夏季打扮的眾人凍了個哆嗦。

外面仍是大白天,日光比正午時分還毒,照在身上卻無一絲溫度。

太安靜了。

往常村裏即便無人走動,也有蟬鳴與林葉摩挲聲作伴,而現在卻全被按下了靜音鍵,一切聲響都銷聲匿跡。

許蔚走向門外,樹影映照於地面,明明有風,枝葉卻靜止不動。

她回頭,方才緊跟身後的隊友全數不見。

村長家比初入時還要空曠,墻上那卷越祖神的畫像不見,供桌上的雕像未刷紅漆,面目清晰。

許蔚想了想,抓起雕像踏了出去。

“姐姐。”

耳畔忽然響起沙啞的聲音。

“姐姐。”

聲源在空氣中亂竄,辨不清方位。

許蔚沒搭理,一腳踩上門口的小路。

滋啦一聲,如同錄音機故障的一瞬,周圍的環境活了過來。

旁邊民舍的飯菜香撲鼻,柵欄旁有人在壓低聲音談天,遠處炊煙升起,小孩嬉鬧的動靜隔著圍墻漸明。

土磚房像是剛翻修不久。

腿邊貼了個冰涼的東西。

“姐姐,可以給我一點吃的嗎?”小男孩昂著腦袋可憐巴巴地看過來。

許蔚望著眼前的熟面孔:“我沒有吃的。”

“那姐姐也餓了嗎?不如我們一起去乞討吧!”臟兮兮的小家夥擡手握緊她垂下的手掌,又靠近了一些,像是怕她逃走。

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許蔚低頭端量他。

“如果我告訴姐姐了,姐姐會告訴我你的名字嗎?”小男孩冰涼的小手捏了捏她。

許蔚在他期待的眼神下點了點頭。

“我叫王壯壯!壯是壯實的壯,我爹說我以後會比村裏所有小孩都壯實!”

“你爹呢?”

“我爹,我爹……”他吞吞吐吐,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兩圈,“我爹他不敬祖神,被祖神打死啦!”

“姐姐,你叫什麽名字啊?”

許蔚望著他胸前垂墜的木牌:“毛町。”

“毛……町?”王壯壯歪頭,“姐姐,你不叫毛町。”

“你叫許蔚。”

許蔚掃了眼他折斷的脖頸,伸手為他整理淩亂的衣領:“那是姐姐騙其他人的,毛町才是真名。”

小男孩半信半疑地盯著她。

“不信算了,”許蔚轉頭打量四周,“你又拉我進來做什麽?想殺我?”

“姐姐不想知道村子裏的事嗎?我帶你去看。”他居然在征詢意見。

“那走吧。”

小男孩雀躍起來,拽著她快步向前走。

沿著石磚小路,兩人一步一步走向村口,周圍的景致隨著步履邁動而急劇變化,時光飛速倒流,一切回歸原位。

著葛衣的人群擠在老槐樹下,最前頭的五六人擡著題字為“越”的石碑落進挖好土坑裏。

兩個壯男人各拽一個哭鬧不止的男童拖到土坑旁,人群裏有人不忍地捂臉,低低啜泣。

“哭什麽哭,為祖神犧牲,死得其所!”打頭的人回身大喝。

哭嚎的男童被摁著灌烈酒,很快開始口吐白沫,四肢抽搐,壯男人抽出置於腰間的砍刀,利落地揮下。

熱血灑向土坑,濺起點點血星於石碑上。

“跪——”

人群嘩啦啦地跪了一地,開始磕頭祈禱。

男童的屍體被隨意棄置於老槐樹下,大漢們填土回坑。

忽然,人群中有人鬼祟地擡頭張望,發現無人註意後,偷偷從包裏掏出一把小刀,走到屍體邊,割下一塊肉。

他返回人群,同鄰近的人交頭接耳。

“童男的肉,是最延壽的了……”

很快,又有第二人靠近屍體。

畫面定格在打頭人發現身後人群的鬼祟動作時。

許蔚朝屍體走近了些。

王壯壯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:“姐姐,你也想吃嗎?”

許蔚搖頭。

“那我們走吧。”

他拉著她往回走,畫面又動了起來。

從村口到大廣場這一路,房屋朝道路這側的阻隔全然不見,家家戶戶的內部如同一個個小盒子的橫截面,又像舞臺劇裏快速略過的一幕幕單元,將過去展示得一覽無餘。

許蔚看見他們先是烹煮分食肉塊,而後開始直接生食,人面也越來越年輕,到了最後,村外的馬車架著惶恐不安的人磕踏在石板路上,穿過行路的他們,一路通往廣場中央。

兩人長的平整石臺前,村民們又一次聚集在一起,他們神采奕奕,無一人顯老態,興奮地註視著被壓在石臺中待宰的生人。

在慘叫、淋漓的鮮血與一哄而上的爭搶中,王壯壯沙啞的嗓音於耳旁響起。

“姐姐,你打斷了游街,這是游街之後的儀式,所以吃不到了。”

許蔚微微低頭與他對視,將他歪折的腦袋推遠。

“嘻嘻,長大一些,可以抱住姐姐了。”他又湊過來,雙臂環抱住她的腰,頭往胳膊上擠了擠。

許蔚被體溫凍得一哆嗦,猛地推開。

已是少年模樣的男孩癟著嘴:“姐姐不想知道我的故事嗎?”

許蔚面無表情。

他屁顛顛地貼上來,繼續拉著她走。

時間開始向後推移,兩人走到一間平房前。

許蔚看見幼小版的小男孩於墻角抓住一只老鼠,而後徒手將它捏死,開膛破肚,撕扯著血肉笑得很開心。

還是正常人模樣的張婆子抱著肉塊回來,瞧了他一眼,又嘟囔著回屋去。

王牛聽見聲響從房裏出來,發現張婆子打算獨吞,怒吼一聲,沖上去撕打。

“兒啊,老太婆歲數大了,讓讓我吧,老太婆等不到下一個五十年了……”張婆子被打倒在地,額頭磕上桌角流了滿面的血,爬過去抱住王牛的腿。

王牛一腳踹開她,抱著肉塊回了房。

張婆子在門口撞門,大喊大叫。

小男孩這時走了進來,看見地上的鮮血神色猛然興奮,迅速地跑出去,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把大砍斧。

“姐姐,你猜我做了什麽?”王壯壯看著自己一斧一斧劈爛房門,沖到父親房內。

慘叫刺破耳膜。

許蔚沒往房裏走,反而沿著堂屋的擺設走了一圈,觀察張婆子嚇白的臉色。

“你把你爹的腳砍斷,讓姥姥方便吃他的肉?”

王壯壯瞇起眼睛回味:“姥姥可高興了,帶我去吃了許多好吃的,還做了一身新衣服。”

許蔚望著他身上的壽衣,沒答話。

周身環境猛然一變,變成了墳墓童謠的景象,土坡依舊龐大,石碑上卻嵌刻著王牛的名字。

冰涼的雨滴打在臉頰上。

一老一小跪伏於墳前。

張婆子哄騙小男孩吃墳上的米糕,擠出活魚的眼睛放在碗裏。

身前還零碎地堆著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,針頭、細線、紙錢、粉條,在低聲念叨幾句後,她摁住掙紮的小男孩。

“邪崇退散,邪崇退散……!”

雨越下越大,小男孩被逼著一口又一口吞吃。

許蔚抹去頰上的雨水,向後退幾步,卻撞上一堵冰涼的墻。

“姐姐。”

他的嗓音低沈了許多,像是剛過變聲期,身形拔高,足足高她一個頭,語氣逐漸興奮:“這麽多年了,自我誕生以來它困住我這麽多年……只有你能夠進來。”

“我?”

“是啊,你是特別的,唯一的,你是為我而來,”他的脖子從後方拉長延伸,繞了個圈,圈住許蔚,輕輕微笑,“姐姐,你是從哪裏來的呢?”

許蔚退後幾步,像是在思考:“我啊……”

“我來自一個你這輩子也去不到的地方。”

她蓄力一腳,踹中他腹部,扯過頸間木牌向後狂奔。

天空一聲悶雷,閃電劈下,烏雲沈沈壓頂。

“姐姐要逃去哪裏,越家村就這麽大……”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,不疾不徐。

“我會找到你的。”

他在模仿她。

積水已漫過腳踝,向膝彎蔓延,水面驟然浮起許多屍體,阻隔去路。

許蔚幾步越過,腳踝忽然一涼,死去的屍首牢牢抓住她,沈重的力量將她往水裏拖。

她掙紮著向前又邁了幾步,頓足。

“我猜你在拖時間。”

她忽然出聲。

“你在怕我。”

他沒有說話。

“如果可以殺我,在拉進這的第一刻你就該動手了。但你沒有,拖著我看越家村的由來、你父親與姥姥如何變成鬼怪,你是怎麽死的,”她召喚出匕首,揮刀砍斷屍體手臂,“還故意說些有的沒的想擾亂我心緒……看來,你並沒有勝券在握。”

“也對,越祖神受祭祀幾百年,力量仍會隨時間流逝而消減,你被它困了這麽久,莫非還能靠吃你爹的墳頭草越來越強?”

耳邊未再響起回應。

水位已漲至膝彎,許蔚吃力地邁越漂浮而來的障礙物,廣播體操的歌曲在此時放出。

不論遠近,浮屍們被迫泡在水裏抖動僵硬的肢體,拍打著水面“啪啪”作響,場面頗為壯觀。

“祭祀沒有完成,你被我捅過一刀,想來力量也沒那麽強,否則怎麽不等我揭開棺材蓋的一瞬間就反撲,非要等到從地下出來?”

“是害怕我與越祖神的殘餘力量聯手?你一直在觀察我嗎?我的出現讓你感覺到惶恐了?”

“你在……畏懼我?”

轟隆隆,天邊的悶雷一聲大過一聲,仿佛想要以此方式蓋過她的樂曲。

手中的木牌發作,精神再一次恍惚。

她在暴漲的水面快步疾行,一路目標明確,沖向目的地。

快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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